主题11:当别人偷听我们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
寇江淮当着曹长卿的面掷剑入江的事情,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西楚,甚至春雪楼、太安城也有人耳闻,谢西陲本来对此并不感兴趣,但是这一整天遇着的所有人都在谈论寇公子的惊人所为,让谢西陲很难假装不关己事。
主帅曹长卿亲自调度水师,寇江淮身为将军,不行礼不问好,是为不敬;擅自调兵遣将打乱原定布置,不思悔改,是为不忠;寇家祖辈皆为西楚大将,他本人也曾为上阴学宫弟子,做出如此有辱门楣之事,是为不孝;当着上万水师的面甩脸色给主帅,投剑入江,动摇军心,是为不仁不义!这一出热闹过后,寇江淮显然已经自绝于西楚,想来是没有机会再度领兵了。
更让人惊诧万分的是寇江淮还口出狂言,声称西楚只有两个半懂得用兵的人,如今只剩半个,西楚复国无望!
身边的同僚绘声绘色地讲着:“以这位寇公子的狂傲,那两个半里,估摸着一个就是他自己了。再有一个,许是曹长卿曹官子,还有那半个嘛……”
谢西陲不动声色,他扶案起身,转入内屋去了。
那半个嘛,大约就是谢西陲。大楚双璧的名声在外,二者常常被拿来比较。寇江淮用兵诡谲,善出奇制胜,几次突袭不计较一城一池得失,往往有奇效,占胜势,他率军打得赵毅节节败退,早就名声在外。谢西陲出身寒门,运兵沉稳,论战功论家室都及不上寇江淮,但是寇江淮似乎卯足了劲要与他争,而且非常锲而不舍。
堂上论策要争,堂下诗书要争,没他不要争的。他气势汹汹,乐在其中,但是谢西陲却筋疲力尽,他就是打不过寇江淮,若是打得过,早就一拳挥过去让他去一边安生乘凉。
“那寇公子之后去哪儿了?”
“谁知道呢?莫不是投敌去了?春雪楼,太安城?哪里去不得?”
哪里去得,哪里去不得,世人皆知。西楚复国是一场歇斯底里拼尽全力却未必可成的悲壮事业,与其说这是曹长卿的“道”,倒不如说是所有西楚遗孤的“道”,不止谢西陲,就连西楚最寻常的士卒也早知复国无望,寇江淮会不知道?
他会去哪里?
人道过刚易折,这句话用在寇江淮身上可不恰当。寇江淮此人之灵活,难以想象,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领军突袭,他总有一百个点子想出来,过了一炷香,又有一百个点子,他称不上算无遗策,但是总是化险为夷。
人是玉树临风,但是总是讨厌得紧。
窗外落雨,谢西陲按兵不动。
大雨下了几日,始终没有放晴,谢西陲夜里挑灯看兵书,琢磨着破敌之策。他脑海里闪过诸多想法,后又一一剔除,直至脑中一片空白。
神游之时听觉却是灵敏,那脚步声急促又散漫,他本警觉着,手按着剑鞘,等看清眼前人,手不自觉地松了。
寇江淮浑身湿透地站在他面前,抹了一把脸,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。
上一次见着寇江淮,还是在朝堂之上。这人声调比旁人要高,话也比旁人多,一件事被他分析来分析去,等到轮到谢西陲说时,他就没什么可说了。
“冷死了,”寇江淮甩了甩身上的雨水,“有酒吧?”
谢西陲站远些,目光游移,上下打量。
“拿来,”寇江淮笑意不减,“你怎么这般吝啬?”
军中禁令不可豪饮大醉误事,违者斩立决。谢西陲一贯治军极严,不像寇江淮总是如儿戏一般,如下属交好似兄弟一般,他总说,违小令皆不妨事,只要不误军机,不违大道即可。初期谢西陲听说此事还反思自己,是否治军过于严明苛刻不近人情,而后来他听说了寇江淮军中的种种行径,开始认为这句并非是说给下属,反倒是为自己开脱了。
“你去温酒,”寇江淮大大咧咧地坐下,“我换了衣服,先休息一会儿。”
室内温暖,摆设却很朴素,除去日常必备的物件,就只剩下书和一副棋盒。寇江淮自然知道谢西陲的为人,他是儒将,出身寒门,是个老实持重的人,和寇大少爷行事不羁放浪形骸的做法相比,谢西陲为人谨慎,不落口舌。虽也是百年一遇的用兵奇才,只是因为性格的缘故,并不过于锋芒万丈。如今寇江淮撂挑子不干了,将来东线也许要派谢西陲去主事也说不准。
想到这里,寇江淮恨不得立刻摆开棋子对弈一盘,他倒是想看看谢西陲有什么法子,既忍得下西楚老臣的繁文缛节和腐朽见识,又能破得春雪楼的几万雄兵。在这其中的夹板气他是受够了,一分一秒都忍不下去。
酒热了,窗外雷声阵阵。
谢西陲不饮酒,倒了一杯茶。寇江淮却不客气,端起来豪饮一杯。
寇江淮是少时过惯了声色犬马的日子,若比起骄奢淫逸,和北凉世子也有一拼。如今故人在前,却没什么可下酒的,他打开棋盒,排开黑白十九道。
“西楚复国无望,”寇江淮语气不善,开门见山,“你还在这里做什么?”
雨声更大,谢西陲没有回答,他摇摇头示意,然后紧跟着落子。
黑子步步紧逼,偶有险招,甚至有无理招,但是却势头很猛,直取右上。而面对黑子的锋芒,白子避而不争,因实地不足,所以不顾右上,举重若轻,看黑如何攻击。
这一下,反倒让黑子没了章法。谢西陲抬头,目光落在寇江淮身上。这位大少爷眉头紧锁,似乎很为难。
这倒是难见的场面了。
“你有你的道,我也有的道。”谢西陲道。
“嚯——”寇江淮落字有声,语气咄咄逼人,“所以你就着了我的道。”
又是极其无赖的一招,搞得白子进退两难,谢西陲有些气闷,抬头看到寇江淮在拼命忍笑。
“寇江淮!”
“嘘——”寇江淮连忙制止,“你怕不怕我被人抓了。”
“不怕。”谢西陲道。
寇江淮军营都来去自如,说是怕被抓,那恐怕是天大笑话。
“我不胡来,”寇江淮继续落子,“这次你得听我的。”
谢西陲叹了口气,寇江淮以为他要答应,却没想谢西陲很快清了清嗓子,声音清亮地回答:“没门。”
寇江淮先是一愣,然后笑了。
黑白继续落子,烛火毕剥作响,白子始终坚持一贯的战略,不肯逾矩就范,而黑子则乘胜追击,直捣黄龙。
“我输了。”谢西陲叹了口气,揉了揉手腕,似乎并无不甘。
寇江淮满饮一杯,站起身来。
“敌军来犯,”寇江淮放下酒杯,语气中带着笑意,“谢将军可要披挂上阵?”
谢西陲收了棋盒,单手按着剑,沉声道:“寇江淮,再不走我就一剑在你身上戳个窟窿。”
寇江淮放声大笑:“好,好你个谢西陲!”
室内寂静无声。
“他日血战北莽,”寇江淮靠近,在谢西陲耳边轻声道,“谢将军若得空,不要忘了来观战。”
寇江淮的举止过于亲密了,谢西陲觉得很不适应,他握着剑鞘,将寇江淮推开。
“他日寇将军血战北莽,”谢西陲冷冷地道,“谢某愿领兵相随。”
“相随可不行,”寇江淮目光灼灼,“大楚双璧,需得双线并进,争个高下,较个输赢。”
“到那一日,不知道寇将军可还有命在。”
“想必是有的。”寇江淮转身,勾起嘴角,“谢将军不来看我,我可不敢就贸贸然地死了。”
雨声渐小,马蹄声急。
寇江淮行至门外,听见军号阵阵,战鼓擂动,他几个起落已在几里之外,仍听得见号角连天,厮杀声震。
谢西陲也有兵行险着奔袭抢先的一天。寇江淮不再留恋,转身离开。
收兵后,谢西陲甚为疲累,在帐篷中睡了一觉。与寇江淮不同,谢西陲很少鲁莽冒进,舍弃守卫城池而雨夜突袭。然而这次着实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,使他不愿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。而突袭大获全胜,曹长卿以及西楚老臣对他亦是赞誉有加。
谢西陲做了一个梦,梦见他与寇江淮并肩作战,抵北莽于城外,眼下伏尸百万,流血漂橹。梦里寇江淮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,但是始终没有说出口,帐篷外有人回报军情,谢西陲倏然惊醒。
身边空无一物,只有半壶酒,一盒棋。谢西陲轻叹一声,似有些惆怅。
觉来却与君相别。
祥符三年,谢西陲身现凉州。
END
我梦横江孤鹤去,觉来却与君相别。——辛弃疾《满江红》